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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聂] 修道。其十三

【卅七】

秦王在玥羽宫留宿了一夜。

这个消息在第二天清晨传到了盖聂耳边,当即盖聂便觉得天昏地暗,一股无名火郁结于心,却又无计可消。

他在朝晖下站在山海殿前待嬴政而来,直到早朝结束以后都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盖聂这般冷漠的模样已经很久未见了,嬴政看在眼里,内心却十分愉悦。他故意在玥羽宫的偏殿过夜,让人早早就把消息传出去,一来为保丽姬生产之时无异,二来则是为了气气盖聂。

昨夜丽姬与嬴政断断续续的讲了一些未入宫以前盖聂的过往,嬴政是这时候才知道,江湖上的剑圣是多么的少年意气,恣意畅怀。

嬴政自诩见过盖聂的全部,如今又好似只窥见分毫,所以反而对这些江湖儿女心生羡慕,与嫉妒。

他本就是要盖聂一颗心,一个人,滚烫鲜活的,全都属于自己。


早朝过后,嬴政选择去了人迹罕至的东面藏书阁,那里多半放着无人问津的古籍。

在充斥着霉味的狭窄空间里,嬴政终于扭头看向盖聂,那双眼眸之中还盛满莫名的笑意,[今日是谁惹先生不开心了?]

盖聂不开口,只是沉默的将视线移到别处。

[让寡人猜猜看——]嬴政玩笑似的声音回荡在只有他们二人的小隔间里,[鬼谷冷心,能让先生动怒的必然是在意之人。]

[——是丽姬,还是寡人?]

盖聂抬头,在嬴政一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王上,]盖聂略有迟疑的开口,[昨夜当真在玥羽宫过夜?]

[千真万确。]嬴政坦言。

果不其然看到盖聂细细的眉又皱成一团,他似有话要说,却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盖聂细微的咬住了嘴唇,那本就薄薄的唇仿佛又变得更浅了。

这副模样印在嬴政眼里,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他的盖聂一如往昔般的,毫不坦诚。

于是嬴政向盖聂走去,亦步亦趋,最后将盖聂困在自己与高耸的书架之间,[若是寡人不留宿玥羽宫,日后丽姬生产如何止这满宫的流言?]

[寡人为了先生,连外人之子都留于宫中,这些难道你都不明白?]嬴政低声问道。

那低沉的声音如游丝般在盖聂耳边缭绕,太热又太痒了,盖聂看向嬴政,此时对方眼眸中的情愫如此难料,他先前明明只是恼怒丽姬的名节,而现下被嬴政这样注视着,反而腾升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楚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这让盖聂有些慌张,他下意识的避开嬴政的笼罩,[王上,臣想……去看看丽姬。]

这种时候还胆敢向他提出要求的人,全天下怕是只有盖聂一人如此了。

嬴政想来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去罢。]他并未再说什么,转身拿起一卷竹简,对盖聂挥了挥手。


这是盖聂入咸阳宫数载第一次踏足嬴政的后宫。

本知玥羽宫为偏宫,但当亲眼所见才知咸阳宫内竟也有如此萧索之地,丽姬身在其中,当真形单影只。

这次盖聂的到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昨夜嬴政留宿,今日盖聂便来,君臣之间倒是默契十足。

[盖先生!]丽姬出门迎接盖聂,要不是有孕在身,她怕是能高兴得跳起来。

[丽姬姑娘。]盖聂伸手示意丽姬回到屋内,转身挥退了随行的宫人,盖聂进屋后故意将大门敞开,自己与丽姬对面而坐。

[昨夜,王上当真在玥羽宫留宿?]盖聂倒是丝毫不忌讳的开门见山。

丽姬一听便知其来意,[秦王昨夜是留宿于此,却居偏殿,不曾轻薄分毫,请盖先生放心。]

看着丽姬坦然的神情,盖聂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嬴政幽深的眼眸又出现在了眼前,这种陌生的庆幸,到底是源于丽姬的清白,还是嬴政的迁就,一时半刻盖聂无从得知。

[……如此便好。]盖聂仿若自语般低喃。

丽姬看在眼里,[其实昨夜……秦王与我,所谈之事,皆为先生。]

盖聂抬头,面色似有意外。

[盖先生放心,我只挑了些无关痛痒之事说道,秦王却是听得兴趣盎然。]回想起昨夜两人之间关于盖聂的安然对话,丽姬不由柔和了神色,[他似乎对先生在江湖之事一无所知。]

[他不曾问,我自也不曾说。]盖聂也轻笑了些,他抬眼看向丽姬,那圆滚滚的肚子似乎突的凸出了一个小角。

丽姬笑了,[小家伙动了,说他想见见盖叔叔。]

盖聂不曾如此鲜活的见过生命的悸动,不由露出十分温柔的神情,转瞬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我曾派人回齐寻找荆兄,却始终无果,他会去往何处,丽姬姑娘可知一二?]

一想起荆轲,丽姬便痛苦不已,她想象过无数次荆轲回家找不到自己的情形,也做过无数次回到家中与师兄团圆的梦境,但当她醒来,身处的仍然是深深的咸阳宫宇。

[……燕。]丽姬思量良久,最终抬头轻轻的吐出了这个字。



【卅八】

春去冬来,丽姬生子的那一天,咸阳下了很大的雪,窗外四周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那时嬴政正在殿内批文,盖聂站在窗边,远远就看到一把红伞由远到近,算着日子应是差不多了,盖聂知道这红伞下襁褓内的婴孩应就是丽姬之子。

宫内有规,皇子诞生,若是王上不亲临后宫,便要在第一时间抱去面圣,以红伞遮顶,黄布为褓,这父子相见的第一面,便要求王上赐名。

在素白的世界里,盖聂的视线聚焦到只剩下这一红点,随着宫人宣而入内,盖聂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哭声震天的小家伙。

[恭喜王上,丽妃诞一皇子!]嬷嬷恭敬的将怀中的婴孩抱上前来。

嬴政对此毫无兴趣,但碍于情面还是上前来看了看,小东西又小又皱,哭得倒是十分响亮,眉眼之中没有一点丽姬的样子,怕是更像他那个短命的父亲。


小家伙一看到身旁的嬴政,哭声居然渐渐平息了,抽涕着想要往嬴政怀里钻,在一旁的嬷嬷便笑着将婴孩抱给嬴政。

其实嬴政已经很久没有抱孩子了,他看着眼眸清澈水润的小家伙,心中仍然会泛起柔软的情感。

这是盖聂拼命保下来的孩子。

嬴政抱着婴孩,转身看向盖聂。屋内炉火融融,温暖异常,盖聂不禁上前,终于得以见到孩子的全貌。

完全就是荆轲的缩小版,盖聂看着便笑了。他不禁伸出手指,然后被那孩子紧紧的握在又软又小的掌心里。

极少见到盖聂这般坦然柔软的笑意,又是此等温存的场面,嬴政便也随之笑了出来,[这孩子眼眸澄澈,便取一澈字为名可好?]

盖聂知道嬴政是在问自己,但于情于理这事也轮不到自己出声,于是盖聂沉默又带着感激之情的看向嬴政。

[扶澈。]嬴政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小家伙柔软的脑袋,便将他还给嬷嬷,[交予奶娘好生喂养,不可怠慢。]

嬷嬷应声退下,宫内又恢复了以往的安宁。

这时盖聂才向嬴政深深俯身,[王上圣恩浩荡,臣无以为报。]

嬴政将这般恭敬的盖聂看在眼里,笑着将他扶起,[先生不必见外。]

[寡人早将扶澈视为你我之子,自是会好生抚养。]嬴政如此说道。


后来盖聂才知道,嬴政那日所说之话并非随口玩笑。

自扶澈出生以来,一直随奶娘居于别院,丽姬便再没机会见到那孩子一眼。

而自此之后的几年里,嬴政一统天下的大计便顺风顺水,内史腾攻韩,王翦破赵,韩安赵迁沦为俘虏,嬴政的大殿之上的兽皮地图更换了一张又一张。

这些日后在历史上的剧变,之于盖聂也不过是咸阳宫内往常的几年光景。

一如他寻觅不到荆轲的身影,就连卫庄的消息也彻底断了,仿佛这些人都随着韩赵的消亡而人间蒸发了一般。

盖聂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是摆弄着木剑的扶澈。


这些年来,盖聂是当真将扶澈当成自己的孩子般教养,嬴政也爱屋及乌般的将这孩子视如己出,待遇不输其他皇子。

盖聂更是亲自教导扶澈课业,亲力亲为到连扶苏都吃了醋。

此时的扶苏已出落成了少年人的模样,与盖聂记忆中和嬴政初遇的样子越来越像了。

虽然口头上抱怨盖先生太照顾扶澈了,但其实这么多弟妹当中,扶苏自也是最喜欢扶澈。

一有闲暇,两个人便闹成一团,小小的扶澈总是喜欢跟着温柔的兄长满地乱跑,盖聂气不过,罚扶澈面壁,但那孩子太像荆轲了,哪里是安静得下来的人,半晌便不知又跑去了何处。

故而这些年来,宫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到处在找孩子的盖大人。


[自从有了扶澈,先生好似越发生动了。]某日嬴政突然这样说。

[生动?]盖聂对这个形容词有些意外。

[嗯。]嬴政点头笑道,[面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

有吗……盖聂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只觉照顾孩子太累了,就连鬼谷三年苦练都不及教育扶澈的一年。

[澈儿聪慧,又与兄长感情甚笃,日后必定能够好好辅佐扶苏。]嬴政说着,便将视线转向窗外,外面春草嫩叶一片生机勃勃之景。

阳光将嬴政的脸照亮,这样明媚而温柔的样子,其实盖聂很喜欢。

是的,嬴政除了是君王,他仍是一位父亲,他有万代盛世春秋要传予扶苏,盖聂觉得自己想要看到的国泰民安的天下,在扶苏和扶澈那一代一定能够得以实现。

而这一切就是他现在为之奋斗的东西。

[真想看到那一天。]盖聂肖想着,有些恍然的点头允道。



【卅九】

世事轮回,因缘际会,冥冥之中一切仿佛皆有定数。

赵国破败,嬴政的铁骑终于踏入了他幼年曾经居住过的邯郸。随着那秦国战旗飘扬的阵阵清风,嬴政的生母赵姬,仿佛也跟与自己曾经的家国一起消亡了。

嬴政当真恨透了赵姬,当年车裂嫪毐、囊载扑杀二子,将赵姬囚于雍城,誓与其断绝母子关系,永不再见,这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真真切切的源于嬴政的内心。

那时候嬴政还很年轻,偶尔在半夜醒来的时候,他时常还会痛苦与感伤,世间传颂母爱故事岂止千万,为何偏偏自己的生母却如此这般,贻笑大方。

若不是茅焦冒死谏言,一统天下需以孝义为先,嬴政怕是当真要与赵姬永世不相见。

就算为了礼仪孝义将赵姬接回咸阳宫,尊为王太后,母子二人也不曾谋面。

往后十年,直到赵姬身死,嬴政才得以见到生母的最后一面。


王太后薨的消息是当天晚上报到山海殿的。

其实近半年以来,赵姬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时常有御医进出其中,每每向嬴政禀报,皆以虎狼之药维以续命。如今气数将近,在王太后身边服侍多年的老嬷嬷一边哭着一边望向嬴政,说太后弥留之际,仍在一声声的唤着政儿。

嬴政听后嗤之以鼻,但盖聂见他紧紧的握住了木椅把手,良久之后,却只剩下一声叹息,[厚葬了罢,以太后之礼,国丧三月。]

老嬷嬷涕泣连连,叩首感恩,最后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说是太后生前身体还硬朗的时候绣的,却一直不曾与王上相见,便留存至今。

宫人将荷包呈了上来,嬴政拿起端详,上面绣着的小楼与池塘,是记忆中他在邯郸的住所。那是嬴政唯一的,和赵姬相依为命的短暂年岁。

嬴政似乎有些疲乏了,他用手揉着太阳穴,将宫人们都挥退了,便把那荷包放在遍布竹简的案台上。

一阵夜风从窗边吹入,秋意渐浓了,盖聂倾身为嬴政披上薄薄的外袍。

嬴政揉捏太阳穴的手碰到了盖聂微凉的指尖,[寡人乏了,睡罢。]他轻声说。


那日梦里,嬴政梦到了儿时的自己。

他第一次偷跑出宫,第一次游逛邯郸的街头,他拿了母亲的一只钗,与宫女换了几个布币,现在想来是个亏到家的买卖,但嬴政却因此得到了自己生平第一串糖葫芦。

红润而光亮的山楂球,比母亲珠钗上的红宝石还要诱人。

后来天色渐暗,嬴政回宫之后,看到满院在找自己的母亲,下意识有些心虚的抹了抹嘴,迎面跑上去。

在他以为母亲会生气的骂自己之时,嬴政只感受到了赵姬柔软的手,抚过自己的脑袋。

傻孩子,母亲只是稍离片刻,你就像一阵风一样,又跑去哪里了?赵姬又软又气的声音在嬴政头顶响起。

幼小的嬴政是喜爱这样温柔的母亲的,于是他在母亲柔软的怀抱里笑着抬起了头。

赵姬年轻而貌美的模样就印在他的眼里。


母子再次相见的时候,竟已是天人永隔。

按嬴政的旨意,国丧标准,极为隆重。仪仗的队伍从城头排到了城尾,浩浩荡荡的从咸阳奔赴芷阳,与秦庄襄王合葬于一处。

嬴政戴孝立于咸阳城楼,目送队伍渐渐走远,一路哀歌,一路纷扬。

他最后还是将赵姬绣的那荷包放入棺中随母亲一同远走了。

嬴政自觉讽刺,自己的父王之于赵姬,其实也只是荒诞人生中的其一男子,如今死后同穴倒也谁都不孤单。

[寡人陵寝虽阔,却无合葬之人。]嬴政在万人簇拥的城楼上不禁自嘲,那细碎的语句随风飘入盖聂的耳畔。


嬴政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为自己修建的陵墓,如今已初具规模。

选址于骊山,纵观山体犹如一匹黑色骏马,山峰与沟壑断层错落,山水相间,林木葱郁,四周山峦似荷瓣,帝陵为莲蕊居于正中,当真是块风水福地。

虽为帝王家,却也只是向死而生。

看着嬴政犹如苍柏般的背影,盖聂不由上前一步,比群臣更贴近于嬴政。

秋风瑟瑟,许是风沙迷眼,盖聂看到嬴政的侧脸,眼角处的盈盈水光。

盖聂突然感觉心中一酸,他开口念了一声王上。

嬴政回过头来,神色淡然,只有那一双眼睛坦诚的流露出哀伤。

若不是在场群臣民众百万,盖聂真的很想伸手抱抱嬴政。

因为此时在那双眼眸之中映衬出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年幼孩童对于母亲纯粹的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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