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聂] 修道。其一
【壹】
咸阳宫内于去年冬天植的百株桃树在今年春天如约般的全都开满了,给这座肃穆的宫邸增添了些许鲜活的色彩。偶尔路过的宫女们每每都会留恋于此,她们红扑扑又稚嫩的脸庞也好似这些贺春而来的桃花。
但是这些宫人深知自己的断断不能触碰这些桃花的,确切的说这偌大的咸阳宫内,能够采折这桃花枝的,只有一人。
盖聂。
此时他站在桃树丛中,端详了一下,伸手折了一支略高的双叉枝干,上面还长有尖细的桃叶和几瓣桃花,原本在桃林中毫不起眼花枝,现在折在了盖聂得手上,反倒出落成仿佛刻意雕琢般的工艺品。
盖聂俯身从一片夭夭的桃色中走出来,嬴政在桃林旁的空地上执剑伫立,他心爱的长剑几欲垂地,所以年轻的秦王站立挺拔犹如准备凌空的龙。
盖聂不易察觉的勾起了嘴角,他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徒弟,当真也是天下第一的认真。他在距离嬴政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王上,老规矩。]盖聂开口,他以左腿为支点,往后退了半步,向着嬴政的方向,犹如提剑般的执起那双叉花枝。
嬴政身姿颀长,舞动长剑时剑风阵阵,盖聂侧身躲避,左脚却始终不动,在他手中的花枝仿若钢铁加身,每每都能阻挡着秦王锋利无比的天问。
伴随着柔软温热的春风,嬴政斩下了最后一朵枝干上的桃花,那花瓣翩翩的落在盖聂始终未动的左脚旁,这一招毕后他距离盖聂很近,近到对方平稳的鼻息仿佛都能扫在耳侧。
盖聂往后退了一步,徒留桃花瓣落在浅浅的脚印旁边。
[今日王上又进步了不少。]盖聂俯身作揖,光秃秃的桃枝依旧像是剑一般的被他握在手上,褐色的枝干更加突显他修长指节的苍白。
嬴政听后嗤笑,盖聂入宫已经两年又半,自任首席剑术教师后一直兢兢业业,而自己从盖聂空手应对到现在手执花枝,看似倒也算是缓慢进步。
[待折完这桃林,寡人是否可以换先生执剑?]嬴政收起长剑,在一旁候着的宫人们得到指令般的鱼贯而入,为他们的王上又是搽汗又是正冠。
盖聂现在已经十分习惯看到被簇拥的嬴政,他眨眨眼,将手中的桃枝折断,[以王上之资,不出半月,臣自当以剑应对。]
盖聂从来不说恭维的话,嬴政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他总是太忙,随着权利渐渐回到自己的手中,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反而变得越来越少。
[下次练剑倒是不知又是几时。]嬴政挥退宫人,他走向盖聂,仿若老友般的从对方的发丝上取下一片嫩绿尖细的桃叶。
盖聂了然,下意识的抖了抖脑袋。明明是在暖意盎然的初春,盖聂这个举动却让嬴政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赵国养过的猫,在冬日里全身炸毛抖落雪花的样子。
嬴政笑了,盖聂不明所以,只好转身跟上他的王上往前的步伐。
桃林旁有石亭,相隔水榭的是石道,嬴政和盖聂信步于青石之上。
[昨夜寡人做了一个梦。]二人独处的时候,打破沉默的总是嬴政。
[何梦?]盖聂偏过头问。
[梦见了吕不韦。]嬴政轻道,他的视线缥缈,仿若看向远方。
盖聂心中一震,就在前几日,蜀中信使来报,盛极一时的吕不韦在自家宅邸饮鸠自杀。自此年轻的秦王痛恨的心头刺终于彻底拔除。
盖聂还记得那日嬴政看完急报的样子,他将竹简平整的放在案上,好似对待一个极其珍贵的物品,那时盖聂就站在他的身侧,毫不刻意的就可以把简上的内容一览无遗。嬴政也并不避讳,他甚至抬头看了一眼盖聂,那双眼眸中闪烁着压抑的狂喜让盖聂难以忘怀。
[梦里面他七窍流血,步履蹒跚,他骂寡人薄情寡义,咒寡人不得善终。]嬴政说到这里反而笑了一下,[而寡人就站在他的面前,还唤他作仲父。]
[梦里面的寡人,还是年少时候的模样。]
盖聂看向嬴政深深的眼眸,这回他从里面看到的是灰蒙蒙的一片,他没有能从里面找寻得到一点少年的光彩,哪怕他的王上现在仍然也很年轻。
这是一个沉痛的话题,也是一段沉重的过往,盖聂不曾涉足,也不想涉足。于是他微微颔首,[真想看看少年时候的王上。]如是说。
嬴政哑然,盖聂浅淡的声音仿佛携隽着悠远粗粝的时光,让嬴政遥遥想起在赵国的日子,那时候偶尔会落跑在邯郸街头的自己,是否真的会与儿时的盖聂有过一面之缘。
[有机会寡人定带你回一趟邯郸。]嬴政突发奇想。
盖聂应而不语,他知道嬴政的目光所及往往便会伴随着侵占与杀戮。
但这次让盖聂意外的是,嬴政似乎为了这次邯郸之行准备得十分认真,提早就把政务处理了八九分,在某一天的午后,突然对盖聂说,[先生回家收拾一下,两日后便去邯郸。]
盖聂有些惊讶的站在原地,[何人同行?]
[你我二人,两匹马,即可。]嬴政倒是说得云淡风轻。
[不可!]盖聂当机立断的拒绝,[王上骑马易成目标,过于危险,臣不赞同。]
嬴政眯眼,心中反笑,[那先生以为如何适宜?]
[王上当真想只身赴赵?]盖聂俯身,浅声在秦王耳边确认,声音软软的,携身上洁净清爽的味道,萦绕在嬴政身畔,如沐春风的意味。
[寡人答应先生的,言出必行。]嬴政目光灼灼。
这让盖聂想起儿时,炽热的,邯郸的太阳。
【贰】
赵国虽实力较弱于秦,却也是七国实力中排名前三的国家。自赵武灵王之后,赵国发展迅速,日新月异,这让盖聂时隔十年再回到邯郸,有点恍如隔世的意味。
他与嬴政长途跋涉,谨慎的在途中更换了三次马车,最终安全抵达邯郸。嬴政身着淡色乘云绣袍,紫熏绶带,玉佩垂腰,仿若刚从哪个王公府邸出来的公子,与在咸阳宫不同,此时的嬴政眼中也似沾染了少年人的光彩,他撩开帘子,看看窗外,又看看始终在马车内端坐紧绷时刻犹如临出的剑鞘般的盖聂,瞬间觉得欢心雀跃。
嬴政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咸阳城那么大,咸阳宫那么深,可是现在全都被他抛之脑后,他与盖聂来到此处,就像一场无人知晓的私奔。
[尚公子,天色渐暗,今日便先直接下榻旅馆,明日再出游吧?]说这话时的盖聂才算是放松了身姿,他略微弯曲的脊背让嬴政不由想伸手去安抚一下,他的这位小师父总是觉得世间险恶危机四伏,可盖聂本身又生着一副悲天悯人的侠义心肠,太过于矛盾纠结。
嬴政觉得盖聂总是很累,这次本想是带他来放松一下,没想到现在看来反而适得其反,[听先生的。]他还是伸手抚过盖聂的肩头。
盖聂微征,转瞬便起身撩开车帘,对车夫交代了几句,半刻他们便到了今夜要留宿的旅馆。
盖聂选了邯郸最好的旅馆,只要了一间天字号厢房,这让嬴政有些意外。
[出行在外,还望尚公子委屈几夜与在下同住,若是分室而居,我怕——]盖聂一本正经的解释被嬴政毫不在意的打断。
[寡人并无不妥。]嬴政坐下,毫无架子的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而那杯温热的清茶却率先给盖聂抢了去,呡下一口,细细品味确认无事后,才将茶杯转给嬴政,此前还十分小心的擦拭了自己呡过的杯沿。
嬴政看在眼里,觉得这云梦山鬼谷,当真是人间奇域,不然怎么会出落得了盖聂这样温顺而强大的人。
[尚公子记得且勿再自尊称。]盖聂说着便在厢房内又绕了一圈,这已经是他巡绕的第三圈。
[吾。]嬴政仿佛复习般的重复了一遍,他看着盖聂在窗边的背影,[今日车马劳顿,先生也早日歇息罢。]
盖聂以为嬴政累了,放下剑转身就说,[在下替尚公子更衣。]
不料嬴政却笑了,[此等琐事吾可自理。]他眯着眼睛看向盖聂,[倒是先生,今夜欲睡何处?]
盖聂指了指木椅,[在下小憩片刻即可。]
嬴政起身来到床榻边,不愧是邯郸最好的旅店的天字号厢房,床榻之宽虽比不上咸阳宫内,二人同睡却也足足有余。
[吾与先生可抵足而眠。]嬴政转身过去,看到盖聂微微闪动的眼眸。
[王上不可!]盖聂连忙俯身作揖,而那举起的手却被嬴政牵了起来,领到床边。
[先生可是自己要说注意称呼。]嬴政沉声却笑意满满,[出门在外,本就不分你我。]
犹如嬴政温暖的手掌一般,有一种陌生的暖意正顺着二人相交的指间攀爬至盖聂仍旧懵懂的心头。
邯郸的春天,似比咸阳稍热一些。
两具皆正值年少的躯体并卧于榻上,盖聂觉得有些热了,便小心翼翼的掀起半侧被单。
旁边瞌目的嬴政缓缓张开眉目,被盖聂看在眼里,[扰了尚公子清梦。]他似意道歉。
[吾并无眠。]嬴政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一路上当真是车马劳顿,嬴政本不是娇生惯养的王,却免不了这几年的养尊处优惯出来的身子骨。
[尚公子明日欲去何处?]盖聂问道。
嬴政看着夜色中影影绰绰的帘幕,[邯郸街头走走便可,儿时吾本就在宫里,鲜少出游,对街巷记忆最深的便是小贩叫卖的冰糖葫芦。]
盖聂声中带笑,[今日入住时听闻掌柜说明日就是十五,夜晚有庙会,还说我们来得真是时候。]
嬴政也笑了,他翻身看着盖聂的半张清清冷冷的侧脸,[当真是时候,有劳先生了。]
盖聂枕着脑袋,似摇头般的,额前的一缕发丝滑落了,露出他在月色之下光洁的额头。夜里的盖聂似乎仍有防备,他与嬴政之间依旧隔着半身的距离。
[先生不曾与人同眠?]嬴政察觉到了这种生疏。
盖聂听到这个问题,当真认真的寻思了一下,[在鬼谷,外出历练的时候,曾与师弟同榻。]
盖聂遥遥想起那时候的时光,两个人,一间破草屋,师弟本是王宫贵胄,白眼都要翻到了脑后去,盖聂本想把唯一那张小破床让给师弟,自己随便睡睡草堆便可,没曾想准备睡前,一夜未开口的师弟突然让出了半张窄窄的床榻,叫了一声师哥。
那个时候记忆中的那声师哥,是盖聂年少时的欣喜。
这种欢喜感染到此刻的盖聂,他不自觉的勾起嘴角,脸上染起笑意,嬴政知道这笑并不是因自己而起,一时竟心生不甘,在被褥之下居然伸出手去将盖聂扯了过来。
盖聂被这个举动惊到,他半侧身的看向嬴政,那眼眸中仿佛混入了空中的星屑,闪烁着遥远的光彩。
[尚公子?]盖聂不明。
[不是先生同榻的第一人,吾甚不悦。]嬴政毫无遮拦的说道。
盖聂却被嬴政这样拙劣的玩笑逗乐了,他低垂着眼帘似笑似叹,[尚公子怎可如此贪心。]
嬴政当是天下最不知餮足的人,他不置可否,最后在与盖聂不知所云的细碎谈天之中,沉沉睡去。
【叁】
第二日嬴政醒来的时候,榻上已然空了半边。属于邯郸陌生的清晨空气钻进鼻腔,赶路的疲乏在昨夜一觉后尽数褪去,嬴政轻快的伸了伸腰,然后拂被起身。
盖聂这时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尚公子,您醒了。]
嬴政点点头,自顾自的穿衣套鞋,站在一旁手捧热水供他梳洗的盖聂今天伊始也是无比妥帖。
今日本是十五,邯郸大街小巷都洋溢着一种庙会前的喜悦,嬴政在川流的人群中对着各色小贩与店铺应接不暇,邯郸的变化不大不小,即保留了嬴政儿时的记忆又仿佛繁华了不少。
三两孩童从嬴政和盖聂的身边跑过,他们追逐着头一个拿着风车的孩子,咿呀呀的叫唤着。结果跑在最后的男孩子突然啪的摔倒在盖聂身旁。
盖聂蹲下身将那孩子扶起,小家伙被摔得灰头土脸的,膝盖破了渗出点点血丝来,一副快要哭的样子。
盖聂伸手去帮孩子拍去身上的尘土,又轻声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的声音清浅,却又带着年长者的威严与疼惜,小男孩吸吸鼻子,最终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硬是没有落下来。
盖聂略带欣慰的拍拍男孩的小脑袋,然后放他继续追逐起其他孩子的步伐。
那种带着柔软笑意的眉目落在嬴政眼里,盖聂直起身来习惯性的看向身旁的嬴政,发现对方居然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种温软的神色被一瞬的窘迫替代而去,最终又变成了最常见的冷眉淡目。
[先生喜欢孩子?]嬴政问道。
盖聂并没有回答。嬴政虽然是他的王上,但他并不像其他臣下那样言无不尽,嬴政倒也熟知他的秉性,从不在意。
[吾儿时也曾追逐,跌倒,出血。]嬴政缓缓道,[在邯郸,没有人会安抚寡人。]
又说漏了嘴。盖聂看向嬴政,却因为他眼眸中的哀愁与深邃而恍惚。嬴政到底是经历过怎么样的过往,才会洗练成今日这样胸怀天下的秦王。
[寡……吾会有很多孩子,]嬴政看向盖聂,[往后孩儿们若是摔倒,望先生也能将他们这样扶起。]
盖聂轻轻俯首,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话语便被冰糖葫芦小贩的吆喝声打断。
[尚公子可要?]盖聂指着红艳的糖葫芦问。
小贩很少见到一对青年商量着要不要买糖葫芦,只觉二人均气宇不凡,略小一些的青年接过糖葫芦,先咬了一颗,而后才递给另外一个,稍年长一些的那人拿着糖葫芦,俯身轻问那青年,甜不甜。
小贩代替了那青年回答:甜!我的糖葫芦整个邯郸城最甜!
嬴政笑了,刚想去打赏小贩,手却被盖聂按住,[市井街头,不易招摇。]盖聂低声道。嬴政悻悻,转身啃起了糖葫芦,是真的甜。
邯郸的庙会嬴政不曾参与,盖聂当时还小,也只记得漫天绽放的烟花。
现在他们二人置身其中,仍觉得不可思议。人潮拥挤着,挤往城中的庙宇,烟火气与人气交至着,空气中弥漫的都是烟竹的味道。
嬴政不喜人多,盖聂便带着他去到了一处小山坡,从那里可以俯瞰市集,也可无人打扰的欣赏烟火。
[先生怎知此处,别有洞天。]嬴政席地而坐,手掌触到的是柔软的春草。
[许是儿时来过,却也记不清了。]盖聂站在嬴政身侧,身姿笔挺,颈脖修长,被月色勾勒柔和的线条,仿若一只绝世独立的鹤。
天空中的烟火此起彼伏的绽放,映得嬴政眼前花白,他与盖聂仿佛置身于一个被切割开来的空间,绚烂的烟火离他们这么近,又这么远,他们的脸庞都被照亮,而身后却是无尽的黑夜,深深的咸阳宫在身后追赶着。
嬴政依旧是个被追逐的人,他只有一往无前。
在很久以后,这场宛如偷来般的烟火庙会,仍然会在嬴政思倦了百万雄兵与千里江山之后遥遥的被想起。
只是近我十步者,再无佩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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