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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聂] 修道。其十二

【卅四】

对于二次攻赵的败绩,似乎并没有影响嬴政拓张疆土的兴致,好整以暇之后七国之间便又是战火一片。难怪流民憎秦之意愈甚,合纵连横反秦呼声愈高。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如在别国一派联合抗秦之余,偏偏齐国反其道而行,不参战、不连横,甚至就连相国都与秦交好。

嬴政流连于他的兽皮地图之前,[此次赵虽战胜,却也元气大伤。]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敲了敲赵国身后的齐国,[田建这次倒也乖巧,竟当真没供赵国一斗粮。]

秉承远交近攻之策,嬴政对于齐国一直以怀柔为主,齐王田建之舅后胜更是收取秦国大量金银玉器,其心早已向秦而谋,百姓安居,朝堂上却无良言,齐王建倒真的在一派安然假象中自我满足,真当秦为自己之盟。


就连三月之后的整十寿辰,都毫无忌惮的向秦发来邀帖,嬴政在拿到那帖子之后沉默了片刻,之后便发出难以掩饰的嗤笑,[田建此人……可真有趣!]

嬴政将帖子丢在案台上,[转告齐使,寡人定备厚礼亲自前往贺寿。]

[王上——]盖聂在身旁不禁开口,[请王上三思。]

嬴政转头看向盖聂,[先生何虑?]

[此行并无必要。]盖聂觉得嬴政应该比自己更加清楚这咸阳宫之外六国对他的怒意。

看着又是这般紧张模样的盖聂,嬴政又笑了,只是那笑温柔了些,[寡人已许久未出宫,此次时机倒是正巧。]

[王上赴齐,必经赵魏——]盖聂厉声说道,[长途跋涉,此行凶险!]

[寡人以便装出行,像当年入韩一般。]嬴政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温和,像是想起了美好的回忆。

[今朝已不同往日。]盖聂轻叹,[王上应该最清楚。]

这回嬴政沉默了。

[齐虽未公开抗秦,但又岂知这邀帖不是请君入瓮之策?]盖聂又言道,[六国敌意愈烈,若是在外以臣一人之力,如何保王上周全?]

[先生也怕这六国敌意?]嬴政不由问道。

盖聂听后不禁摇头,他单膝跪于嬴政身侧,二人的视线平行似又交错,[王上不必如此赌气,为何一提到外出便如此少年心性……]

嬴政看着盖聂深灰色的眼眸,里面盛满的全是自己与担忧,嬴政不语,他其实很怀念与盖聂一起离开咸阳的日子,只是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若当真想去,臣即刻启程先行踩点,确认安全路线之后再回来接王上。]盖聂看着无声沉默的嬴政,皱着眉头说出了最后一招。

没想到嬴政却摇了摇头,[就依先生所言,寡人实不宜动身。]

嬴政转念一想,[转告齐使,七年之别经久未见,甚是想念,寡人于咸阳宫内设贺寿美酒厚礼静候,盼齐王赏脸赴邀。]

盖聂了然,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来。

[若田建当真赴邀,寡人便再给齐国三五安载。]他听到嬴政如此低喃。


昏庸之人必定贪生,正如田建本人,明明是自己的寿辰,却还要跋山涉水赴秦之邀。

齐王此举一出,皆受他国唾弃,但后胜谗言不止,田建本人倒不觉有何不妥,以他之见,现在齐国的安定便是他之功绩。

先于田建而到的是他为嬴政准备的礼物,也是诚意十足的厚礼,良种宝驹珠宝美人应用尽有。

[就差一座城池。]在听司仪宣读礼单的时候,嬴政笑道。

此时他与盖聂正在回廊中庭下棋,不同于韩非的锋芒毕露,与盖聂的棋局总是漫长而安然,胜负各半,并没有过分攻击性的盖聂的棋路,一如他本人般,在最后一刻暗藏杀机。

礼单宣毕,后庭的管事嬷嬷来了,她似有些惶恐的下跪在地。

[王、王上,齐国进献的女子已验身完毕……]年迈的嬷嬷理应见惯了这些,但不知为何如今却支支吾吾,言语含糊不清。

嬴政不甚在意,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只是象征性的嗯了一声。

[只是、只是……]嬷嬷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放弃挣扎般的开了口,[有一女子,容貌倾城,却……却有身孕——]

话语一出,在场之人皆惊。

嬴政怒目而视来使,[齐王果然赠寡人一大礼——此女何名,已非完璧竟也胆敢入宫!]

[此女、名为丽姬……]嬷嬷颤抖着说。

一语毕,盖聂心头一窒,手竟瞬间僵硬得不听使唤,眼睁睁的看着那颗白子从指间滑落,脆脆的敲在棋盘上,生生在胜负未卜的纵横棋盘上砸出了一派死局之势。



【卅五】

[丽姬?]嬴政带着阴冷的笑意问道,[当真美丽无双?]

下跪的嬷嬷不曾见过这样的秦王,[当真!当真倾国倾城!]

嬴政闷哼一声,他收回视线,[杀了。]只是这个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没想到回过头来原本的棋局已经乱了,于是嬴政反而更意外的看向盖聂。

只见阳光下衬得盖聂的脸越发苍白,他似也有踌躇,转头看向管事嬷嬷,[此女……是否随身佩一环玉?]

[……有,佩于颈间。]嬷嬷回忆了一下,确认道。

从未见过盖聂这般失措模样的嬴政,一时间不知是疑惑还是恼怒,于是他伸手将棋盘一扫而落,黑白棋子啷当的洒了一地,仿佛玉碎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盖聂耳边。

良久,盖聂似痛苦又似绝望般抬头看向嬴政,他的君王此时也正在看他,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尽是审视与不解。

[王上……]盖聂开口,瞳孔空洞,仿佛通过这宫内幽深的回廊望向了别处,[此女,许是臣一故人。]


一边是貌美却有身孕的女子,一边是哑然失措的剑圣,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

嬴政并非夜夜将盖聂困于身侧,如今他被自己妄想气到怒火中烧,但仍然在良久的沉默后压制着性子问,[何为故人——]

盖聂起身又跪下,[故友之妻。]如是说。

嬴政反而如释重负。

[故友?]嬴政稍稍放松了语气问道,[先生之友启是泛泛之辈,怎会连妻儿都无法保全?]

盖聂是当真不知其中缘由,眼下万全之策竟只剩谎言。在此以前,盖聂从未对嬴政说过任何谎话。

[友人已故,空留遗腹子。]虽说谎言,但盖聂却是情真意切,[王上,请留丽姬一条生路!]

嬴政听后笑了,[连盖先生都如此,寡人倒真好奇此女模样,来人——带丽姬上来。]


这是盖聂时隔多年后再见到丽姬。

因为太久未见了,眼前的丽姬倒与他记忆中一直躲在荆轲身后的女子颇有区别。

此时的丽姬眉眼之间出落得更成熟了,也更美艳。她的身姿依旧窈窕,丝毫看不出有孕的痕迹。只是那眼眸清冷,是一副既要赴死的神情。

直到她看到嬴政身边的盖聂时,面色才有所动容。

嬴政偏头看着那女子,确是倾国之颜,可惜他对暇玉毫无兴趣,于是他又看向盖聂笔挺的背影。

盖聂无言站立,他看着丽姬,感到身后嬴政的目光如芒在背,于是他开口,以细微唇语道——荆、轲、死。

丽姬自幼聪慧,便明其意,眨了眨眼表示了然。

[丽姬——]嬴政的声音不偏不倚的在此时响起,[汝腹中胎之父,何在?]

丽姬高傲的仰着头,[丽姬之夫即已死,又提何用?]

嬴政笑道,[寡人未欠你分毫,注意你的态度。]

一见形式不对,盖聂便开口打断,[你,为何来到宫中?]

[自是被掳而来。]丽姬说道,言语中难免感染着无奈与痛楚。

大抵是田建为秦之贡品大肆搜刮齐国上下,以丽姬此等容貌,必定让人难以忘怀。

[红颜祸水。]嬴政在盖聂身后笑道,那笑容充斥着不屑,这源自于女人之于他的唾手可得。

丽姬看着如此秦王,又看看盖聂,眼神之中尽是疑惑,她实是不明白,若嬴政此等暴戾心性,盖聂又为何在他身边守护这么多年。

在荆轲的描述中,盖聂该是那高山流水,清风明月般的朗朗君子,与此时这个犹如囚鸟般束于秦宫之人怕是有天壤之别。

于是反而是丽姬看向盖聂的眼神之中充满怜悯。


盖聂无暇顾及丽姬的神情,他一心只想保全友人之妻儿,他转身向嬴政拱手,[王上,齐王强抢民女,无妄之灾,本是无辜,恳请王上放其回家!]

嬴政听后便笑了,[此女已在齐国礼单之内,怕是死也要死在咸阳宫内。]

果不其然又看到了盖聂着急的神色,嬴政心生不悦,再看丽姬此人,自从被带上来之后视线反而常常停留在盖聂身上,那种看向盖聂的眼神,嬴政十分不喜欢。

[将她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嬴政垂目开口。

盖聂松了一口气,却仍是沉默,但凡在这宫中待上一日,丽姬从此便名声不保。

[不过若要让众人皆知寡人留一带孕女子在后宫,岂不贻笑大方?]嬴政撑着下巴看向盖聂,他的剑圣似已明白话中含义。

[除非先生将在场之人全都杀了,这个秘密便只有你我她三人知晓。]

此言一出,盖聂似当真绝望般的呆立在原地,四周宫人纷纷下跪求饶,原本曲径通幽的廊道内好似瞬间变成了炼狱。


果真暴秦!!

丽姬嗔目,她看着盖聂握紧了剑柄,[盖先生不必救我!]貌美的女子就连声音也是极好听的,清脆而坚毅,[自被齐掳,丽姬便名节不保,唯有以死告慰夫君——]


可你肚子中还有孩子!

盖聂不曾开口,情绪却都写在了眼里。他想起荆轲说起丽姬时候的神色,那是盖聂所见过的最幸福的模样。

盖聂还记得从前荆轲日夜奔袭,只是为了递给自己一份早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喜帖。遗憾的是那时嬴政正准备祭祀大典实不能疏忽外出。

这腹中之子虽尚未谋面,但盖聂觉得自己能够想象得出那孩子的模样,必定会像丽姬般聪慧,荆轲般飒爽。

一边是挚友之妻,一边是无辜之人,嬴政抛给他的一个天大难题。

遭受无妄之灾的人反倒变成了盖聂。



【卅六】

四周宫人们的求饶声如同海浪般向嬴政席卷而来,这其实对于他来说司空见惯。但这一次却不一样。

嬴政一直紧紧盯着盖聂握住剑柄的手,看着那手变得苍白而颤抖,但剑鞘却未曾松动分毫。

这是嬴政给自己打的一个赌,赌盖聂之善,与对丽姬之情。

若是盖聂这剑一旦拔出,丽姬必死。

嬴政当然不能容忍盖聂拥有能够使他背离一向尚善侠义信念之人的存在。


三个人的僵持仿佛过了一刻钟,实则短暂得又只是一阵清风拂过。

嬴政看到了盖聂望向自己的眼,他在不能违背君王指令的圈子里踌躇不已,眼眸中似闪动的水光是那么深沉又那么痛苦。

嬴政算天算地算尽人谋,却漏算了自己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软了的心。

那剑未出鞘,盖聂却仿佛已被逼上了绝路。

嬴政似叹似笑的站起来,走到盖聂身边,将自己的掌心覆盖到盖聂早已冰凉的握剑之手上,他的目光却看向丽姬,[看在盖先生的面子上,可饶汝等不死。]

[丽姬赐居玥羽宫,但不可擅离一步。]嬴政的声音低沉而威严,说罢,他抬头,[今日之事若是有人胆敢泄露半点,寡人严惩不贷——]

在一片感谢王恩的跪拜声中,盖聂似已脱力,他的肩抵在嬴政的胸口,那里面鲜活跳动着的心脏,此时竟让盖聂感到如此的冰冷。


丽姬被宫人搀着扶走了,宫人们各自回到了自己该当值的地方,回廊又恢复了先前的安宁。

不知为何,盖聂突然想起了桃萼,那个年纪轻轻便死去的小宫女。

若是在当时自己也这样出言相劝,她是否可以不用这么快的死去?

盖聂不知道,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明白嬴政了。

一时暴戾,一时又温柔,帝王集天地之辉,万物之长,是否也如同这世事如此难料。

难怪自古有言,伴君如伴虎。

嬴政当真是一只猛虎。


[先生在想什么?]嬴政坐回椅上,拈起一颗散落在台上的黑子。

[臣想到了桃萼。]盖聂似在赌气般的回应。

[……何?]嬴政问道。

盖聂转身看向嬴政,他将黑子放进已然翻覆的棋盒中,满眼疑惑,他是真的不记得——

倒也对,每天死于嬴政之手的人何止百十。

想至此,盖聂悲从中来,[是扶苏公子的白兔。]他轻言道。

风将盖聂的额发吹起,模糊了他的黯然的神色,[白兔一双红眼,臣将它取名为桃萼。]

嬴政听后便朗声笑起,[桃萼、逃厄,当真是个好名字!]

盖聂哀极反笑,他低头看向满地散落的棋子,就像在凝视这么多年在咸阳宫里黑与白的时光碎片。


玥羽宫内有玥羽殿,属偌大的咸阳宫里偏隅一角,因丽姬被禁足,从外面看起来已然一派冷宫之感。

嬴政偶然从旁道路过,听到有琴声从墙边传来,这才恍然想起来此处并非废殿。

丽姬入秦已半年有余,这才是见到了嬴政的第二面。

时至今日,丽姬的小腹日渐圆润,坐弹古琴已略有不便,但琴音流畅,倒真有高山流水之势。

嬴政并非要人通报而是直接入内,随着他踏入内殿的脚步,琴声戛然而止。

丽姬眼中印出这个玄黑色男人的身影,似梦魇又似阴霾。但她仍恭敬起身,欲行礼之时,嬴政却道无须。

于是丽姬便站在古琴旁,看着嬴政四下逛了逛。

[空无一物,似无人居住一般。]嬴政在屋内走了一圈之后,坐在了唯一一张不落灰的椅子上,这个位置应是平日里丽姬所坐,旁边的桌子上还摆放着残布,看这缝纫针脚形状,应是要缝一只布老虎。

[后宫失宠的妃子大抵都是此番光景。]丽姬应道,声色清凛,似有江湖儿女的气概。

其实嬴政是喜爱这种不卑不亢的风骨的。

[汝不曾外出,又如何得知?]嬴政反问。

[可想而知。]丽姬回答,美人眉眼如丝,瞳孔之中却犹如死水。

嬴政轻笑,他偏头仔细将丽姬审视一番,此等美人若是出落市井,难怪招人惦记。

[寡人一直很好奇,汝与盖聂,如何相识?]嬴政突然开口问。

丽姬不知这是试探还是单纯好奇,不禁有些踌躇,[王上不如亲自去问盖先生。]

[他极少与寡人言自身之事。]嬴政浅浅道,这一句倒是温柔,连眼眸之中都沾染着略微苦涩的意味。

[民女之夫与盖先生为剑友,偶尔切磋一二,却总也赢不了。]想起了荆轲总是不服气的模样,丽姬不由染上笑意,[一来二去,便与盖先生有了几面之缘。]

[仅此而已?]嬴政问道。

[仅此而已。]丽姬毫不胆怯的回答。

[江湖上的盖聂……不知是何模样。]嬴政仿若自语,又好似低喃。

丽姬有些意外秦王的这副面孔,世人都把嬴政说得残暴凶狠,但此时面前的这个人说起盖聂的模样却是这般柔和。

这也许就是盖聂一直追随他的原因罢。

丽姬惴惴不安,这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让她觉得有些恍惚。

嬴政在一片沉默中抬起头来,被那深潭般的眼眸注视着,丽姬不由心中一怔。


——盖聂无法逃离他。

丽姬有些难过的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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