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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聂] 修道。其十

【廿八】

[盖先生~]扶苏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将盖聂从万千思绪中唤回来,回过神来的盖聂落入扶苏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中。

这孩子的眉眼,与更年轻一些的嬴政几乎如出一辙,但此刻他是如此纯净。

盖聂低下头,看着他与扶苏其实并无胜负悬念的棋盘,还有那孩子犹如嫩藕般的手,不知为何悲从中来,深深的皱起眉头。

扶苏虽小,却十分敏感,他察觉到了盖聂情绪的变化,心想自己一直端坐下棋,不应会惹恼盖先生。于是匆匆放下棋子,用温热的小手戳了戳盖聂的脸,[是扶苏棋艺不精,惹怒先生了吗?]

盖聂被扶苏这样温温软的触碰,整张脸反而变得越发愁苦。

他看向扶苏,那孩子终于意识到他的盖先生并非是在生气,平日里总是温润平和如春风般的盖先生,[先生……是在难过吗?]

这句话明明是从扶苏口中所说,但不知为何盖聂眼前却浮现出嬴政的脸。

[在下……]盖聂想再说什么,但又哽咽,最终只是难得诚恳的点了点头。

[盖先生为了什么难过?]扶苏偏着头问。

[无能为力,良才囚死,未能守约。]盖聂轻轻的说,声色如游丝,却又沙哑,仿佛在经历着苦难。

扶苏其实不太明白,他看着盖聂在阳光下如蝉翼般扇动的长睫毛,此时的扶苏毫无形象的倾身撑在棋盘上,原本盖聂教他的纵横棋局已经被他的衣摆全部扰乱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靠近盖聂一些,再靠近一些。

[我曾听父王说……]扶苏不知要说什么去安慰盖聂,迟迟想起以前父王对自己说的话,[先生如明月清风,不应染垢蒙尘,是父王没有能保护好先生,让先生伤心了吗?]

没想到扶苏会说出这样的话,此时春回大地,满眼皆是欣欣向荣之景,唯独盖聂的内心酸涩异常,他伸手摸了摸扶苏的小脑袋,[到底是谁保护谁呢……]盖聂喃喃。

[大秦江山皆承父王庇佑,自然是父王在保护盖先生。]扶苏脆生生的说,他眼眸中闪动的全是对他父王无尽的崇敬之光。

盖聂哀极反笑。

一边是无邪的孩童,一边是阴鸷的君王。

一边是礼仪道德,一边是帝国王权。

一边是信念,一边是责任。

扶苏看到盖聂面上在笑,眼角却闪着水光,他不曾见过这样的盖先生,大抵咸阳宫内,乃至整个天下都不曾有人见过这样的盖聂。

于是扶苏犹如发现惊世宝藏般的,拉起盖聂就跑。


盖聂不明就里的被扶苏拉着跑了一路。

面前是奔跑着的扶苏小小的身躯,他的手软而暖,拥有无尽生命力量般,热腾腾的渗出小汗珠。

从一路光景来看,扶苏是要将盖聂带去自己的宫邸。

他像是有什么惊喜要给盖聂似的,神秘兮兮将盖聂拉至宫内花园里,在一丛槐花树下,抱出来了一只小白兔。

[盖先生,你看!]扶苏笑得眉眼弯弯,这下子倒是没了嬴政的影子。

[公子养的?]盖聂蹲下来,扶苏便将小白兔放进他怀里。

[不知是谁养的,有一天突然跑进花园内,我便将它偷偷留下来了。]扶苏小小声的在盖聂耳边说,[不能给祁嬷嬷发现——]

被扶苏这样在耳边的气息逗得痒了,盖聂偏头反而笑起来,这次的笑意纯粹,映衬着满园春色,出落得越发生动。


嬴政来到扶苏的院落中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自己心爱的长子与盖聂跪坐在花丛中,槐树茵茵,他们似在嬉笑,然后有一只素白兔子从盖聂蓝色的披风中跳了出来。

扶苏欢笑着要去抓,盖聂也跟着转过身来,二人便看到了不远处站立着的嬴政。


[父王——]扶苏倒也顾不上兔子,撒丫子的跑到嬴政身边,私下也未行大礼,得到父王的首肯之后,乖巧的牵起嬴政的手。最后反而是盖聂抱着白兔站立在原地行礼。

[刚才和盖先生在玩什么这么开心?]嬴政低头柔声问扶苏。

顺着扶苏的目光,嬴政看向盖聂,[寡人倒是羡慕这白兔。]他笑着说。

盖聂明白嬴政话有所指,但碍于扶苏在场,他便只是不言语。

嬴政看着虽然低头顺目实质仍十分倔强的盖聂,不由轻叹,他挥手招来宫人将扶苏带走,转身对盖聂说,[先生还在生寡人的气?]

[臣不敢。]盖聂低声答道。

[韩非之死因已有眉目了,]嬴政突然说道,[据查只有六魂恐咒能造此异常死相。]

[阴阳家——]盖聂抬头,随着他的动弹,怀中白兔也挣扎着跳了下来,[牢内如何能使用此阴邪之术……]

[韩非在狱中书写之物皆不知去向,怕是他有所言中。]嬴政缓缓说着,[那时他的文章不给先生带出狱,大抵就是因此。]

盖聂仍处于六魂恐咒的震惊中,他有些惶惶的看向嬴政。

[韩国贵胄死于秦,责任难辞其咎。]嬴政的眼眸深深,[寡人旨意派典客送韩非衣冠归韩安葬,先生以为如何?]

[……衣冠?]盖聂几乎是艰难的从口中挤出二字。

[此等诡异死相自然不能让旁人看见。]嬴政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拈下方才翩然掉落在盖聂头顶的槐花。



【廿九】

赴韩之路漫漫。

盖聂第一次去韩国的时候一人一剑,伴着嬴政,全程担忧。第二次赴韩仍是一人一剑,救卫庄,日夜奔袭。而这第三次去往韩国,依旧一人一剑,韩非的衣冠在前面的马车中空荡荡的摆放着。

盖聂向嬴政请缨护送韩非衣冠归国,虽然嬴政认为毫无必要,但盖聂十分坚持,仿佛是为了什么承诺一般。

时任典客之职的人姓李,单名淼,五行缺水,也是客卿,为人温润,一路上倒是和盖聂介绍了不少沿途风光。

盖聂是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从秦到韩,自己途径的,是有茂林修竹,也有清流急湍,当真是一路美景。

[在下倒是真的不曾留意。]盖聂望向不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安然太平之感。

李淼看着一路上始终神色寂寥的盖聂,不由露出安慰的笑意,[盖大人心系王上安危重责,自然无暇他顾。]

这回盖聂却是沉默了。

李淼又言,[明日我们便入韩国境内,报丧之事交由在下,盖大人可自寻故人,事毕你我在驿站碰头即可。]

盖聂有些意外的看向李淼,对方又笑道,[这是王上的安排。]

嬴政何其聪明,不用言明也知道盖聂与韩非之间相隔的人是卫庄。

盖聂沉默的握紧手中粗糙的缰绳。


[据闻韩非从前闲暇之余常流连于棠溪边,在下曾慕名去过那处高台,清流交错,松柏苍苍,是块福地。盖大人若是有空,可去那处看看。]李淼缓缓的说着,不愧身为典客,说起话来声色清亮又生动,仿佛眼前就能看到此情此景。

盖聂终被感染着染上笑意,[李大人似对韩非也颇为了解。]

[在下也曾有幸读过韩非五书,字里行间阅尽天下,嗟叹世事之难,]李淼目光悠远,[很难不为之所动。]

[可惜,可叹。]李淼轻言道。

盖聂无言的看向他们面前缓缓前行的马车,那地面凹陷的车辙清浅,昭示着马车之内并无人座,若是那人还在,他定会笑嘻嘻的掀开车帘说着那些听不懂又不着边际的笑话。


后来盖聂真的到了西平县出山的棠溪,那里的村民告诉他,棠溪高台早已不再,只剩下个矮摊,单凭着沿途参天松柏与蜿蜒溪流找到了些许李淼所说之景。

盖聂不知韩非为何独恋此处,在他看来,满眼皆是绿意,绿得太多了,反而越显苍凉。

[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盖聂低喃着从前在韩非之书内读到的记忆深刻的句子。

伴随下半句而来的是一股令人熟悉的剑气,[——其东走则同,其所以东走之为则异。]和冷漠的声音。


盖聂转身。

鲨齿便抵于咽喉处。


[……小庄。]盖聂开口,喉结涌动,触及剑锋,便有血珠顺着脖颈蔓延而下。

苍白的颈窝映衬着鲜红的血,显得分外刺眼。

[韩非与嬴政,到底谁为狂者——]卫庄冷言道,[师哥?]

盖聂不为所动,沉默片刻,最终面上泛起愁苦的神色,[未能守约,是我对不住你。]如此说道。

卫庄一听,怒意更甚,[若是当真护不住他,为何当初要允诺?!]

鲨齿的剑锋愈发泛着主人凌厉的怒气,甚至发出细微的剑吟传到盖聂耳边,[早知如此,我便拼死也要随他入秦——!]

[入秦又如何!]谁知盖聂突然高声道。

[自韩非入秦,哪一日王上不以礼相待,若非他执意保韩,又怎么深陷囹圄!]从盖聂痛苦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此刻韩非便如剑锋般立于二人之间,[何况王上并未要取韩非性命——]

[事到如今,你还要替嬴政说话吗——?!]卫庄低吼,怒极反而手颤,面前又是盖聂,他仍是无法下手,最终无处宣泄的怒意化成一声鄙夷的嗤笑,[还真不愧是……盖大人!]


多说无益了。

看到这样的卫庄,盖聂绝望的闭上了眼。

脖颈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干燥的牵连着周边的皮肤,十分难受。伤口也只有那么一点,却居然如此疼痛,大概见血封喉也不过如此。

[小庄,以命抵命,你现在便可动手,我绝无二话。]盖聂站立于鲨齿剑锋之前,他的眼眸清澈坚定,信誓旦旦,是当真的不为所动。

[……你总是这样,]卫庄听后又笑,[总是一副心无旁骛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吗?]卫庄低声问道。

[什么?]盖聂不解。

[像当年在鬼谷我见到你的最后一眼。]卫庄的眼眸之中仿佛蒙上了一层云梦山中浓浓的雾气般深不见底。

[三年期满,只因你自己不在乎鬼谷传人之名便擅自离去,知道我一人在舍身台之时,有多恨你吗——]

卫庄明明口中说着愤恨的话语,但神色痛苦异常。

[恨你到总有一天我会战胜你,然后再将你杀死——]卫庄将鲨齿一挥,剑吟响彻整片棠溪。



【卅】

云梦山近山顶处有一平台,说是平台,却也在两块天然巨石之笼下,背连山头,前为山谷,石峰如刀削斧劈,陡峭无比,葬身便无全尸,故此平台名为舍身。据闻历代鬼谷子就出于此台,山崖下便是另外一个失败者之墓。

说起来残忍,云梦山如此如梦似幻竟也有这般凶险的地方。因此盖聂自是明白此理之后便十分抵触舍身台。

在三年之期未满以前,他与卫庄不被允许去到那里。

而直至三年期满的前一天,盖聂擅自离谷,至此鬼谷三年,他始终未能见过云梦山中最险峻的舍身台。


盖聂出走前原本打算是夜里离开,但临行他突然又想再看一次云梦山的日出,便留到了第二天。

在太阳升起的前一刻,漫天的鱼肚白色,盖聂最后看了一眼他与卫庄住了三年的草竹房子,东西两侧分别是他们二人的寝室,四周联通,看似随意,实则寓意捭阖。

这个时候通常卫庄还在熟睡,盖聂无言,背对喷薄欲出的朝阳,面对师父寝房的方向下跪拜别。

就在转身欲走之时,身后传来了师父的声音。

只是一声一如往昔的聂儿,却将盖聂之心狠狠的揪起。

盖聂从来都是恪尽职守规规矩矩,不曾做过一丝离经叛道之事,如此擅离师门是他做过最荒唐也是最勇敢的一件事。

于是盖聂只是站立在原地,并未转身,他不敢看师父,但离别之心仍然坚决。

[往西下山罢。]没想到身后传来的是师父犹如叹息般的声音,[不许轻功,不许御剑,徒步下山。]

听闻至此,盖聂终是回过身去,师父逆光而立,并看不清他的神色。

[师父——]盖聂没忍住想要开口。

鬼谷子却伸出手示意不必再说,他的黑袍随着晨风飞扬,像是梦魇之中逃离不出的黑洞。

[这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盖聂在转身之后听到师父如此低喃。


三年期满的前一个月,盖聂与卫庄结束了他们之间除了舍身台一战以外的最后一次比试,以盖聂胜两招而告终。

卫庄脸上始终挂着不服输的神色,额头布满汗珠,一气之下他将发带扯了下来,正巧迎面而来的一阵风,将他的发丝吹乱了。

那时候卫庄的头发已然全白了,在绿意盎然的山谷中,盖聂一时间看着卫庄银色的发丝微微发怔。

[最后一个月——]卫庄并未察觉到盖聂的视线,他拢着额前的碎发,[我定能找到克制之法!]

站在一旁的鬼谷子笑了,他拂了拂自己的长胡须,[为师也正有此意。]

盖聂看向师父。

[最后一月,你们二人各自参详,不必见面。]鬼谷子最后将视线落在盖聂身上,[一月之后,舍身台相见,胜者,便是这枚鬼谷戒指的新主人。]

至于败者,师父尚未言明,但盖聂不希望是自己,也不希望那个人是卫庄。


三年的朝夕相对,一时之间只剩下自己徘徊于云梦山间,一开始盖聂确实有些难以适应。

他不知道卫庄跑去哪里练功了,平日里那些地方都是空空如也。

之后都是相安无事,盖聂甚至能看到卫庄屋内的灯火,偏偏就真是见不到他本人。

直到有一天,盖聂猎到一只野雁,肉色极好,一时兴起便把它给炖了,分成三份,一份自己吃了,一份送给师父,另外一份,留给卫庄。

当盖聂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炖野味来到卫庄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卫庄应是在屋内,窗边闪动着幽幽的火光。

[小庄——]盖聂开口。

良久,屋内传来卫庄的声音,[何事?]

[我炖了野雁肉,留了一份给你。]盖聂在门口说道,踌躇了片刻,[我放在门口,你等会便来取罢。]

正当盖聂想要弯腰的时候,房门被卫庄打开了。

许久不见的师弟在微暗夜色中好似清瘦了不少,盖聂不由有些动容,手里捧着的炖肉还冒着腾腾热气,熏得他的脸有些微红。

卫庄看了看盖聂,又看了看炖肉,沉默着偏开了身子,盖聂便走进房去。

房内是乱了一地的剑谱,卫庄当真十分努力的想要取胜。

盖聂将炖肉放在桌子上,转身对卫庄说,[房间是要收拾一下,三年之期将至,我们不能留下一间乱房子给师父。]

[我们?]卫庄轻笑,[鬼谷出山自古只有一人,可没有们。]

盖聂看着卫庄,不由摇头,[小庄,你还是如此好胜。]

卫庄反而在此时有空得以认真端详盖聂,这人身姿挺拔颀长,纤细而不瘦弱,柔和却不软弱,恰似说书人口中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

只是盖聂的眼睛太平淡了,平淡到有些不符年龄的冷漠。

但他仍然温柔。

[光是说我——]说到这里卫庄似乎笑了一下,[你又如何?]

没想到卫庄的反问,盖聂惊讶片刻便沉默了,他看着地上卫庄被拖得老长的影子,[我,大抵是贪心。]

卫庄笑出声来,[当真贪心!既入鬼谷,又望太平天下。]

[既入鬼谷……]盖聂在一片摇曳不定的火光中抬起头来,[又望你我两全。]


那便是卫庄在鬼谷所见的盖聂最后一面。

盖聂的神色淡然一如往昔,可是他却做了破除鬼谷百年门规的叛道之举。

卫庄的鲨齿剑吟不已,剑锋凌厉,血溅棠溪,盖聂却毫发无损。


被鲨齿割破的是卫庄自己的手臂。

那血飞溅出来,染得袖口泛着越发浓重的黑色。

盖聂震惊不已,这倒是卫庄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生动的表情。

所以卫庄反而笑了。

[我以这血肉祭韩非——]卫庄看着盖聂,[师哥,下次再见之时便是当真要取你性命——]


耳边风声不止,盖聂呼吸到的却只有满腔的血腥味道。






BGM:

伦桑/以冬-《愿为同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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