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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聂] 修道。其九

【廿五】

随着韩非的到来,嬴政停下了对韩国的炮攻。

以一已之力换家国须臾安宁,在盖聂看来,韩非此行多多少少都带着些许捐生殉国的悲怆意味。

而嬴政则不同,得到了韩非让他一瞬间沉浸在狂喜之中,他常与韩非辩文论道至深夜,若不是当真身体疲乏,宁愿不眠不休,好似韩非是他体内分离多年的另一半灵魂。

盖聂了解嬴政,对于不卑不亢的有才之人,最合秦王心意,韩非恰是如此。

可近段时日,韩非开始不期然的惹恼嬴政,理由是他即便在朝堂之上也要坚持的存韩论。

盖聂很少见嬴政这般容忍的模样,倒是李斯,与他的这位同门肉眼可见的渐行渐远。


春去秋来,韩非第一次见到了咸阳的雪。

这天午后,嬴政正在和韩非下一场漫长的棋局。他们此时端坐于听雨阁,烧着暖融融的碳炉,原本听雨,如今的阁楼却已被雪花包裹成了苍茫的白色。

韩非曾经说过,秦王心思极重,他的视野应看尽天下,小小的棋盘自然不在眼里。这话是韩非赢棋的说辞。

事实上这段时日,嬴政与韩非对弈无数,输多赢少。如今这一把,在盖聂看来又是凶多吉少,于是他有些倦了,转身看向窗外纷飞的雪花。


这一转身,带起嬴政身后一小阵浅香的风。这让他不禁有些分神,嬴政偏头去看盖聂,看到他挺拔如松柏的背影,还有当真越蓄越长的头发,现在那些发丝被他齐整的束于身后,但嬴政知道它们散落时候的模样。

恍然之间,棋盘输赢已成定局。嬴政回神,倒是风度翩翩的投子认输,[论棋艺,寡人始终不及韩先生。]嬴政笑道。

韩非俯首,[王上心不在焉,此局该输。]

盖聂察觉到陌生的视线,转过身来,发现看自己之人竟是韩非。此人天生一双盈盈的桃花眼,眉目之间盛满了笑意与温情。

嬴政明白韩非所指,倒也不遮掩,[世间美景,寡人无法不留恋。]

韩非听后也笑了,[在下师从小圣贤庄,自以为桑海奇景无数,今在咸阳宫,倒也窥得三分清幽,当得上天下独绝。]

[咸阳五行辟于寡人,七国之锋为聂,而这山海之锷,则望取于先生。]嬴政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端坐的韩非。

盖聂察觉到在嬴政的巨大阴影之下,韩非眼中之光有着细微的闪动。他身不动,却抬手捻起棋盘上一白玉子,[在下不过是一棋子。]韩非此时声色低沉,犹如叹息。

[执棋者却为寡人——]嬴政缓缓道,他侧目看了一眼盖聂,对方心领神会,先于一步推开了听雨阁之门,外面的风雪便毫不留情的席卷而入,寒气瞬间灌满整间屋子。

嬴政踱步而出,盖聂紧随其后,而阁楼不远处的回廊里,李斯仿佛已经静候多时。

盖聂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立于原地的韩非,那风雅的阁楼仿佛变成了一间巨大的牢笼,而身处其中的韩非却毫不胆怯,他也察觉到了盖聂的视线,甚至偏头对他笑了一笑。

盖聂匆匆回身,片刻他已与嬴政来到了李斯身边。


[韩非仍存留韩之心!]见到李斯,嬴政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李斯俯首,[王上明鉴。]

[君王昏庸,佞臣当道,衰败如斯,不知有何留恋!]嬴政皱着眉头立于盖聂与李斯之间,仿佛将方才与韩非的一团和气都抛诸脑后。

[韩非此人巧言善辩,唯恐朝堂之上蛊惑人心,不利于王上一统天下之通天大计!]李斯虽站姿恭敬,说出口的话却着实要致人于死地。

嬴政习惯性的将视线落在了盖聂身上,[先生何意,以为韩国当不当留?]

盖聂望向嬴政,[王上天下归一,韩国自是不当留。]而后又转头面向李斯,[李大人虽心系社稷,私心昭然也该遮一遮。]

李斯听后不怒反笑,[盖大人又开在下玩笑——]

盖聂嘴角微勾,视线又回归嬴政处,[当今秦以一强攻诸弱,应以天命之箝,天下棋局,莫非王之所愿。]盖聂目光清澈而闪动,[韩非之才固然可贵,但要与王上一统天下之决心相比,未免可笑。]

[韩非所能精于法治,而非谋秦存韩!]李斯不由反驳。

[将治世之才忌惮如此,就是李大人口中所说的通天大计?]盖聂冷言道。

[——聂儿!]嬴政突然开口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李斯听后不由心中一颤,后退一步,[臣过激了。]

[爱卿所言不差,韩非之才寡人是很欣赏,但他的存韩论也着实可恶……]嬴政抬头看向回廊外的光景,洁白的雪花仿佛将世间所有的污秽都覆盖掉了一样,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苍茫,[若韩非再一意孤行,秦国的大牢会留下一间给他。]

说这句话时,嬴政声色阴冷,犹如此时的漫天飞雪。


盖聂心想自己定要找个时机与韩非谈谈,此人聪明绝顶,无需一定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然而就在第二天的朝后议事上,韩非又再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他的保韩主张。

议政殿内韩非言之灼灼,他的态度坚定,目光悠远,仿佛身后背负着整个落败而沉重的韩国。

盖聂此刻立于秦王的身后,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听到嬴政无声的叹息。

李斯等人的视线仿若利箭般的向嬴政和他的帝国投射而来。


韩非是抱着牺牲之心前来的。

盖聂不由垂下头去,不忍再看那个拥有天下九十九分才智之人。他知道,下次与韩非的相见,怕是就要在这大秦铁牢里了。



【廿六】

[所以说在下是第五个有幸尝到盖先生厨艺的人?]韩非竖起五根纤长的手指,[除了鬼谷子、卫庄兄、秦王、还有你那友人之外的第五人?]

此时韩非身处牢狱之内,天寒地冻竟只穿了一身单衣。他隔着铁栏向盖聂伸出的手指苍白而冰冷,现在眼前的哪里还是当年初见的那个翩翩公子。

盖聂心中徒生不忍,照理来说他与韩非并无瓜葛,只是之间隔着卫庄,还有那次韩国的初遇而已。

今日大寒,盖聂带着自己包的饺子来探望韩非。他偏头示意狱卒打开铁栏,他屈身而入,韩非笑着往后退了两步。

[九公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盖聂看着韩非,他的发丝蓄得很长了,又枯燥,好似地面上铺的枯草。

韩非察觉到盖聂视线中的情绪,笑得更欢了,也毫不客气的伸手接过盖聂怀中温热的饺子。

指尖触碰,盖聂诧异于韩非的体温,他下意识的伸手抓住韩非已经很细的手腕,冰凉如雪,若不是脉搏尚且在跳动,盖聂还以为自己触摸到的是一具尸体。

韩非倒没想到盖聂此举,只是感觉到食盒内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盖聂温热的掌心。

盖聂垂目无言,解下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在韩非肩上,一瞬间的温暖侵袭,韩非反而迟迟的打了一个喷嚏。

[失礼了失礼了……]韩非揉着鼻子笑道。


盖聂眉眼之中也浸着温柔的神色,[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今年九公子怕是要在咸阳过年了。]他轻声说道。

韩非耸耸肩,眼角仍存笑意,[在下既然来了,本就没打算回去。]嘴里却说着这样残酷的话语。

盖聂轻叹,他与韩非坐在牢狱里冰冷的木凳上,[九公子仍在书写?]他看到破烂的桌子上放着几页字迹如游云惊龙般的文字,一看便是出自韩非之笔。

[这应是在下入秦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餐!]韩非不答,整个人正在全力以赴的吃着饺子,[若非入狱,许是还无此等机缘,到底值得。]

盖聂不住摇头,他看向韩非,[九公子既然不打算回去,为何还要坚持弱秦保韩之策?]

[就是因为不打算回去,才要直言保韩。]这回韩非倒是回答得干脆,[家国兴旺,匹夫尚且有责,更何况韩非。]

[据我所知,韩王安并不器重九公子,遇事优柔,错信佞臣,实不为明君。]盖聂暗色地牢中抬眼看向韩非,[为了这样的家国,九公子也甘心舍身取义?]

韩非听后笑了,他整个人向后仰去,倾斜之姿仿若摇摇欲坠的砝码,[这话真不像是盖先生之思,反倒应是秦王所言。]

盖聂目光坦然而平静,他看着韩非,似笑似叹,[若是王上,他怕是做梦也想攻占邯郸。]

韩非轻笑着放下木箸,[嬴政之根在于秦,而在下之根则在于韩,这一点我与他仍是相像。]

盖聂摇头,[你与他并不相像。]

韩非偏头看向盖聂,[盖先生乃秦王身边最亲近之人,你说不像,便是真的不像。]

眼看着对方深受牢狱之灾却仍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盖聂不由叹气。照理来说韩非比自己年长几岁,如今这般反而盖聂看起来像个忧心忡忡的年长者。


[九公子入秦一月后,我接到了小庄的传书。]盖聂突然道。

果不其然引起了韩非的兴致,[卫庄兄?临行之前我还与他大吵一架,他说要随我同往,我不答应——]说到这里韩非缓缓敛起了笑意,[卫庄兄以往总是冷言冷语,那时却怒不可遏,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结果,他说了什么?]韩非抬眼。

[他让我保护好你。]盖聂一字一句的说,随着话音而落,便看到了韩非瞬间落寞的神色。

[若是九公子命丧于秦,我与小庄的同门情谊许是无力再续。]说到这里,盖聂哀极反笑,面上也沾染了些许如韩非一般的寂寥。

[盖先生与卫庄兄的同门情谊令人生羡。]韩非淡淡道,[李斯与我,却不能如此。]

[错在九公子,]盖聂开口,[过于锋芒毕露。]

韩非听后眨了眨眼,沉默数秒之后爆笑出声,他看着盖聂笑弯了腰,仿佛刚才盖聂的话语是什么惊天大笑话。

盖聂呆然的看着大笑不止的韩非,摸不着头脑又沉默不语的样子竟也像极了卫庄。

[哈哈哈哈!]韩非抬手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盖先生如今这般,与卫庄兄先前口中所说的师哥,未免相差太远哈哈哈哈——]

[哦?]这句话反而引起了盖聂的兴趣,[小庄也曾与九公子提起过在下?]

[是。]韩非笑得眉眼弯弯,[他说他的这个师哥是全天下最无趣之人。如今看来,怕是假话。]

盖聂低头看着自己也逐渐变凉的手指,[我,确实无趣。]

韩非摇摇头,[盖先生心之悲悯是为天下大善,至善则无情,至极则无趣。]说着,韩非便起身走到墙边的窄窗,他伸出手去,接到了窗外的一片雪花,[韩非身在秦而心在韩,死而无憾。盖先生身在秦,心在何处?]


心亦在秦。

盖聂未言出声,沉默的抬头看向韩非。

二人之间一桌之隔,但韩非的背影看起来却绝世而独立,四周皆是形单影只的空寂。

[希望有朝一日嬴政之帝国不要辜负先生的一片丹心。]韩非了然,转身抖落掌心那点雪融之后冰冷的水滴。



【廿七】

盖聂顶着风雪回到山海殿之时已是深夜。

嬴政有些困顿了,才刚舍得放下竹简,就听到盖聂回来的禀告声,随着那门推开,白雪满头的盖聂出现在了嬴政面前。

嬴政有些惊讶的起身迎过去,[今日大寒,先生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温暖如阳的秦王不由伸手将他冰凉的剑圣拥入怀中。

盖聂本能的贪恋着嬴政的温度,停顿数秒之后回过神来,[臣将皮裘留给九公子了。]

自从韩非入狱,咸阳宫上下便只剩下盖聂一人用九公子这样的称呼唤他。

嬴政低头抚去盖聂头顶的霜雪,[韩非……可好?]他有些迟疑的开口。

[不太好,]盖聂如实答道,[统管刑狱的是李大人。]

嬴政低叹,韩非虽与他不谋而合,但眼下更好用之人仍属李斯。

[他说了什么?]嬴政又问道。

[九公子说命运无常,]盖聂目光清凛,像是冬日结冰的溪水,[他所书的强国之策在韩无人问津,却被秦王奉为座上宾。]

嬴政皱起眉头,眼神仍有闪动。

[九公子还说他不后悔入秦,世事有道,生死皆是命数。]

至此嬴政反而笑了,[认命?倒不像韩非所言。]

[九公子虽主张保韩,孤掌难鸣,罪不至死。]察觉到嬴政有所松动,盖聂便开口道。

[李斯说他在牢里仍写那些忤逆之言,咒骂寡人。]嬴政看向盖聂,

盖聂后退一步俯首,[臣亲眼所读韩非牢中文章,仍是法势君道之策,并无忤逆之言。臣曾想带出呈王上过目,韩非却不让。]

[为何不让,除非心虚。]嬴政转瞬却冷了口气。

[他说王上已经不再需要了。]盖聂抬眼看向嬴政,[天下之治不在别处,而在王心。]

至此嬴政仿若松了一口气般的笑了,看着面前紧绷的盖聂,便伸手捋了捋他略长的额发,[先生何时与韩非这般熟稔?]

[自是新郑之行,九公子奋力周旋而保王上全身而退。]盖聂没有避开嬴政的手,立于原地。

[这么说来寡人欠韩非一条命?]嬴政轻言道。

[是臣欠的一条命。]盖聂坦言,[若无九公子从中筹谋,以臣一人之力拼死便可护王上平安归秦。]

看着盖聂坚定的脸,嬴政不由心软,他的眼眸如此澄净,却偏偏看惯了生死。那身躯单薄的,依然能将千金重担一肩扛起。

嬴政缓缓笑了,他上前搂住盖聂,[全依先生所愿。]

声色低沉而暧昧落于耳畔,盖聂隔着嬴政的肩头看到窗外一片飞雪连天,除夕将至,这个冬天大抵也快结束了罢。


然而就在立春到来之际,却从狱掾处传来韩非身死的消息。

上报之时,嬴政正在与群臣欣赏刚绘制完成的七国兽皮地图,每一条板块之线皆是嬴政的心之所盼。

突如其来韩非的死讯却将着秦臣方才的一团和气打破,大殿之上静默不已,盖聂甚至听到了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韩非,死了?]率先打破沉默的仍是嬴政,他走到下跪的狱掾面前,看着对方颤抖的捧着韩非随身所带的玉佩,[怎么死的?]

狱掾瑟瑟发抖,迟迟不敢言语。

[说——]嬴政压低声音问道。

[韩、韩非死相诡异……周身血脉膨胀,似、似血网般浮于身……]狱掾不由匍匐,[微臣巡狱数十年,不曾见过如此异相!王上饶命啊!!]

[带我过去——]不曾想盖聂竟开口走上前,他来在嬴政身旁,[臣愿前往查明韩非死因!]


[——王上!]身后的李斯突然扬声道,[典狱乃臣之所责,微臣理应彻查。]

盖聂扭头,目光如利刃,在场众臣经这眉目一扫,纷纷胆寒。只有李斯毫不退让的立于原地。

嬴政心中了然,他看向盖聂,[让李大人去罢,下午先生本就要教授扶苏课业,权且留在寡人身边。]

盖聂无言,沉默的握紧手中早已被捂得温热的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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