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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聂] 修道。其十五

【卌三】

荆轲捧着樊於期的首级,和被嬴政之威凛吓哭的秦舞阳一起恭敬的跪在大殿内。

朝堂之上的嬴政一身玄黑,不怒自威,高大凛然,当真人中龙凤。

荆轲进殿以前便四下观察,不见盖聂身影,而大殿之内的文武群臣,近侍密卫竟当真无一人近身佩剑。

故而荆轲虽然嘴里念着滔滔不绝的对秦的赞美之词,心里其实早就兴奋到几近战栗。

盖聂不在——

盖聂不在!

那此行必定胜算大增!

荆轲接过秦舞阳颤抖的手中的地图,慢慢向嬴政走去,每走一步,仿佛都是踩在六国的战火之上,步步踏血。

大殿内,他一直垂头禀报,直至登上王座之阶,荆轲才缓缓的抬起头来。

秦王一张冷峻的脸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嬴政看到燕使的容貌,不由一恍,明明是初次相见,但那副眉眼竟如此熟悉。

察觉嬴政眼神有异,荆轲不禁感叹秦王之深谋,不愧是盖聂亲手调教出来的机警。

不等四周反应,荆轲一个箭步上前,抖开地图,右手接住早就附于内的淬毒利刃,左手拔出藏在发冠之中的暗器向嬴政飞去。

一时之间,满朝堂皇——


盖聂冲入大殿之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几乎是飞腾起来的荆轲矫健的背影,此时才恍然奔出殿外拿武器的侍卫,还有偏身用天问勉强挡下荆轲这一招的嬴政。

[王上——!!]盖聂大喊一声,在哗然混乱的朝堂之上并不明显,但嬴政却听到了。

他隔着大殿之上匆匆涌动着的群臣与卫兵,恍然看到了执剑而来的盖聂,他瘦了许多,一跃而起的样子犹如云梦山那只皎洁的白鹤。

在嬴政恍神的片刻,荆轲一刀下去,堪堪割破了嬴政玄黑色的衣袖。

盖聂跃于龙台之上,执剑挡下荆轲的毒刃,一时间剑刃相搏,火光四射。

荆轲自知盖聂招招未出全力,仍存隐忍退让之心,可事到如今已然毫无退路,拿好武器的侍卫正一圈圈的将他们包围。

图穷匕现,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又仿佛很漫长。

漫长到荆轲回想起在燕国的一幕幕,自己的游说、樊於期的自刎、淬毒的火光、试刃的死囚等等等等。这些记忆回归现实,统统都跌入盖聂那一双深灰色的拥有着悲悯神色的眼眸之中。

荆轲遥遥想起了燕国易水旁的寒风,想起了齐国自家袅袅的炊烟,想起了与盖聂的初遇,再往前,是少女模样笑颜如花的丽姬。

人的这一生其实也是很快的。

荆轲带着悲绝的笑意看向盖聂,拼尽全力向已经退到后柱的嬴政刺去最后一招。

盖聂明白荆轲已是飞蛾扑火,便以左手蓄力击其肩甲,却不曾想荆轲似预料到一般,居然顺势反手将匕首旋回,朝盖聂身上刺去。

嬴政在一旁看出其意,一声凄厉的呼喊响彻朝堂。


其实盖聂没有听清楚嬴政在喊什么。

只是他的身体早就习惯了在生命受到威胁之时条件反射的狠绝,在盖聂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剑已然贯穿了荆轲的身体。

那炽热涌动的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混杂着血光,盖聂低头看到了荆轲手中的匕首,竟是以剑柄相触,抵于心头,尽是一片沉闷的钝痛。

此时的荆轲似乎不痛、不悔也不怨,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住盖聂颤抖的肩膀,将他狠狠往后一推,盖聂下意识的拔出了荆轲身体里的长剑,在满堂高呼声中,荆轲跟随着他那把锋利的匕首一起,轰然倒地。

他至死未出一声,但盖聂看到了他微动的嘴唇,似在呢喃二字——


天。

明。



【卌四】

当盖聂恢复意识醒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五天。

睁开眼是山海殿熟悉的帷帐,盖聂猛然起身,只觉头痛欲裂,四肢竟毫无气力。围绕着他的除了宫人、御医,还有李斯。

经由御医把脉后,在李斯耳边低语几句,便随着宫人们一起撤出了山海殿,片刻之后,只剩下盖聂与李斯四目相对。

[王上呢?]盖聂开口,声色嘶哑,几欲气竭之感,只说了三个字,就引起咳嗽不止。

[王上正在亲自部署王翦、辛胜两位将军攻燕事宜,他已守先生三日,如今换在下守了两天。]李斯恭敬道。

[……刺客呢。]盖聂抬眼看向李斯,目光闪烁,似有水光。

李斯却笑,[尸首当天便被剁成肉泥,丢去喂狗了。]

盖聂绝望的闭上眼睛,他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在李斯面前有所动摇,但那苍白的指尖仍是忍不住颤抖的抠紧了丝滑的被单。

[刺客真名为荆轲,实是燕太子丹座下客卿,倒是江湖上有名的刺客。]李斯看着盖聂,不动声色的说道,[据闻,此人与盖先生还颇有渊源。]

盖聂缓缓的睁开眼睛,冷着一双眉目望向李斯,未曾言语,却凌厉不已。

李斯笑着摆摆手,[盖先生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满朝有目共睹,先生忠心护驾,心力交竭,护得王上周全,连自己呕血晕倒而不自知。]李斯弯腰端起已经温了的汤药走到盖聂面前,[此举王上大为感动,已昭告天下先生之功绩,斯在此先行恭贺盖先生——]

盖聂听后不由嗤笑,此时喉头仍有咸腥之感,他通红着一双眼眸,瞳孔之中映衬着李斯的身影,犹如烈焰灼烧。

李斯何其聪明,面上仍然挂着稳妥的笑容,[盖先生既已醒来,在下便要去禀告王上这个好消息,请先生在此殿静候。]说罢,李斯转身欲走,一步之后又突然回身,[还有一个坏消息,本不应与先生提起,但你我毕竟共事多年,私下告之,还望先生人前装作不知才好。]

其实盖聂大抵已经猜到所谓何事。

[丽姬……已定于两日后,赐予白绫,也算是王上最后的仁慈罢。]李斯说完,便真的走了。

盖聂看着手中浑浊的药汁,想起扶澈澄净的笑脸,骤然起身,披上外袍不顾宫人们的阻止,有些踉跄的硬是冲出了山海殿。


此时的扶澈还在扶苏的宫中和兄长一同玩耍呢。

扶苏如今已生长得身姿颀长,举手投足间皆是有板有眼的王长子风范。唯独面对着这个小尾巴的时候,才稍显少年心性。

扶苏正在教扶澈画画,画些草木虫鱼。然而扶澈哪里静得下心,转眼一笔朱砂便划到了自己脸上,小脸蛋绯红一片,扶苏看着不由笑出声来。

扶澈看兄长笑得如此开心,张牙舞爪的举着笔也要画扶苏,少年偏身躲过了,又伸手去挠扶澈的小肚子,两人嘻嘻哈哈的闹成一团。

盖聂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


[扶澈——]盖聂开口,声色依旧沙哑,[不许闹扶苏公子!]

一听到盖聂的声音,两人纷纷停住了,扶澈忙不迭的扔下笔,往盖聂身边跑去。

扶苏要慢一些,燕使行刺之时,他就在现场,看着父王命悬一线,而自己却无力保护,满朝上下执剑而上的竟只有盖聂先生。

这也是扶苏第一次见到这般锋芒毕露的盖聂,以往记忆中的盖先生都是温软和煦的。而那一日高台之上的盖聂,则是染血而痛苦的。

在侍卫的保护下,扶苏隔着群臣,看到了痛楚而沥血的盖聂,晕倒在了刺客尸体的旁边。

父王嘶声喊的那一声聂儿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盖先生。]扶苏踱出房门,在庭院内向盖聂作揖,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面前的人面色苍白,仍旧十分虚弱的样子,[盖先生!身体是否还未恢复?]

盖聂摇摇头,[劳公子挂心,臣已无碍。]

看着扶苏满是担忧的眼神,盖聂不禁心软,眼下这孩子长得与嬴政越来越相像了,父子传承竟是如此神奇,就如扶苏之于嬴政,扶澈之于荆轲一样。

盖聂觉得心思缜密如嬴政,他应该已大概猜出了扶澈的真实身份,所以丽姬必死。

想到这里,盖聂低头摸了摸扶澈的脑袋,小脸蛋上沾染着一抹朱砂,让他看起来好像比实际年龄更小了。

[扶澈,我带你去见一人。]盖聂哑声说道。

扶澈这回倒是乖乖的点头。

反而是扶苏开口问道,[何人?]

盖聂抬眼看向扶苏,那张脸是嬴政的眉眼,是尚且年轻也善良的嬴政,那是盖聂所肖想的,十分美好的模样。

[将死之人。]盖聂缓缓吐出这四个字。

扶苏听到了风穿过回廊的声音。



【卌五】

盖聂从扶苏那里带走了扶澈,他牵着稚嫩而温暖的小手,一路向着人迹罕至的玥羽宫行进。

[盖先生,盖先生!]扶澈叫着,[我们现在到底要去哪里?]

盖聂不语,沉默的快步向前,扶澈只有小跑蹦跶着才能勉强跟上盖聂的步伐。

扶澈从小便长于深宫,去得最多的也是扶苏之殿,哪里见过玥羽宫这般萧索荒凉的场景,不禁有些害怕,伸手抓住盖聂长长的披风下摆。

[丽妃,盖聂求见——]盖聂与扶澈立于门口,静静等候那扇门口出现一个单薄的身姿剪影。


门被缓缓的推开了,距离盖聂上一次与丽姬相见,已经过了半年有余,此时的丽姬仿佛一夜苍老般憔悴了不少。

当她看到盖聂时,神情复杂又痛苦,而视线再往下,发现了那个躲在盖聂身后的小小身躯,丽姬的眼眸就在那一刻恢复了光彩。

[——是、是他吗……?]丽姬颤抖着抬头看向盖聂,泪水瞬间溢满眼眶。

盖聂无声的点点头。

[扶澈?]丽姬柔声叫道。

扶澈听到眼前这个好看而瘦弱的娘娘叫自己名字,仍是十分守礼的附身作揖,[扶澈在。]声音脆生生的,作揖起来倒是有模有样。

丽姬不禁笑了,笑了便也是哭了,她走上前,蹲下去,与扶澈面对面,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脸蛋,上面的朱砂印记已经干涸了,怎么搽也搽不掉。

扶澈不知为何眼前的初次相见的娘娘为何哭得这样难过,在他并不广阔的世界里,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能掉这么多眼泪。

于是扶澈不由伸出手去,学着丽姬的模样,抚去她脸庞上一行行的水痕。

因为扶澈的这个举动,丽姬哭得更凶了,她将扶澈拥入怀中,[天明、我的天明——]

[天明是谁啊?]扶澈困惑的问道。

丽姬摇摇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扶澈笑道,[好孩子,以后你一定要听盖叔叔的话……从现在起,他就是你最最亲近的人了——]

扶澈听后仍然十分懵懂,他随着丽姬的视线一起抬头看向盖聂。

[谢谢你。]丽姬郑重的向盖聂道谢,然后解开了一直佩戴在胸口的御灵佩,竟硬是将它摔成了两半,她将仍系于绳上的半边玉挂在扶澈的脖子上,[此玉随身,切不可丢。]

扶澈有些不明白,他看向盖聂,只见盖聂依然沉默的点了点头,然后便拉起扶澈,转身离开了玥羽宫。

丽姬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扶澈一步三回头,直至见那人影越来越小,却仍有细不可闻的啜泣声随着浅风钻入耳朵。


一顿周折之后,盖聂再踏进山海殿的时候,已经有些气喘。

刺穿荆轲身体的那一剑,仿佛也将盖聂的气力悉数带走,他一步一步的踏上阶梯,宫人们恭敬的推开大门,帷帐翻飞的宫殿里,秦王负手而立。

听闻声响,嬴政转过身来,[你回来了。]语气熟稔得仿佛经久未见的老友,但那目光冷漠得却又像是陌生人相见。

盖聂径自单膝跪下,低头不语。

嬴政走上前来,[你去了玥羽宫?]如此问道。

盖聂未开口。

[还把扶澈带去了?]嬴政又问。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的盖聂。

此时卑躬而屈膝的盖聂就像一座小小的土堆,破损不堪,风尘仆仆,形销骨立。

嬴政不由心生怜悯,却又抑制不住一腔遭受诓骗的怒火,赫然拂袖将身旁耸立的盏台甩倒了,哐的一声巨响,砸在耳边。

[盖聂!]嬴政低吼,[你怎么胆敢——]


——胆敢如此欺瞒寡人!


后半句嬴政尚未说出口,心口却已被悲愤所窒。盖聂徒然抬起的双眸淡然而冷漠,仿佛在大殿之上死去的是他自己。

[臣该死。]盖聂终于开口了,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三个字。

嬴政悲极反笑,他揪起盖聂单薄的领口,[不止你——丽姬,还有扶澈——都得死!]

暴戾的秦王原形毕露。

盖聂看在眼里,内心肿胀,眼角不禁酸涩泛红,[扶澈他是无辜的……]

[谁无辜?]嬴政笑道,[寡人才最无辜!]

盖聂无言的被嬴政拽着,拉扯着,整个人被重重的抵在墙壁上,嬴政怒气冲冲的脸就近在咫尺。

此刻他的眼眶竟也是通红的,目光灼灼,彷如烈焰。

那种痛苦,其实盖聂感同身受,所以他坦然的凝望着嬴政,沉默之后,能说出口的只剩下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荆轲之情,对不起嬴政之盼,对不起自己之心。


这声柔软又无可奈何的道歉犹如一把软剑,轻轻挑进嬴政的心间,痛,却不足以致死。

[寡人该拿你如何是好……]

嬴政苦笑着抚上盖聂干涸的嘴唇,随即狠狠的咬了上去。

盖聂感觉到自己将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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